青菜567 发表于 2024-8-20 15:21:22

杏林手记丨正反皆是人间事,你我凡人勿扰之

作者:博雅
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:

作为医生,尽量避免和患者及家属过多共情。
过剩的情感投入会阻碍理性思维,过近的距离会模糊医生本来的立场。
人性极为复杂,善和恶可能复杂交织在同一个人身上。
守好自己的术,帮助好自己的病人,同时保持好距离。
如此便好。图片来源:摄图网

十年前,我刚参加工作不久。
老王,60多岁男性,因为高血压肾病导致了尿毒症,一直在我们医院透析。
但这次住院,老王还有一个目的——那就是想做肾移植,也就是换肾。
但他的情况,比其他人要复杂很多。
首先,肾源紧缺。
我国每年有100万透析患者,其中需要肾移植的人数大概在50万,而国内每年施行的肾移植手术大概在5000~6000人次,供需比例>1:100。
其次,风险大。
除了高血压和尿毒症,老王还有很多其他的慢性病,比如慢阻肺、乙肝肝硬化等。肝肾肺都不好,移植过程可能会发生各种意外如肝衰竭、呼吸衰竭,还可能发生宿主——移植物间的排异反应直接导致移植失败。
最后,花费高。
手术加上术后ICU,大概20万;肾源可能需要30万(亲属配型成功除外);术前检查、配型、术前术后血制品和营养品,大概10万;术后需要终生服用激素、免疫抑制剂(抗排异),一个月3000~4000。
负担相当重。
老王家庭条件不好不坏——作为曾经十里八乡有名的“能人”,他开过养鸡场养猪场,承包过县里中学食堂,理论上,家境其实是负担得起这些费用的。
但老王病了这么多年且不能干活,家底早已衰败。
好在,他有一个好儿子——小王。
小王个子不高,20多岁,大学刚毕业没几年,是医院里少见的“孝子典范”:
他敦实客气,对医护态度极好,尊重有加;
在治疗上从不吝啬花费,照顾上殚精竭虑;
经常在我休息或上夜班的时候凑过来询问病情;
跑前跑后一天一天熬着,夜不能寐。
这些我们都默默看在眼里。
一来二去跟小王也就熟识了,大概了解了他家的情况:
他先前有个哥哥,20岁时车祸去世。
他属于父母老来得子。
他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不久父亲就得了尿毒症,母亲残疾,他索性辞了工作全职照顾。
“你家里有塘有场(鱼塘和养殖场),富二代啊,干嘛还要工作?”我开玩笑说。
小王摆摆手:“徐大夫,那点产业早就败光了,现在治病全是借的外债……”。
说罢,便不再言语。图片来源:摄图网

那天下了手术,刚进病区门,就听到病房的吵闹声。
快步上前,只见老王从床上拿着枕头在死命砸着一位年轻女子,边砸边用我难以听懂的方言快速骂着。
说实话我难以想象是何种恨意让病怏怏的老王爆发出如此怒火。
而被打女子全程只重复一句话:“我绝对不会去做配型!”
后来,在医护及病房其他人的推搡下,女子才离开。
再后来,小王给我解释了这次冲突的缘由:原来,那位女子,是小王的姐姐,也就是老王的“亲生女儿”。
早年间走失,多年后跟家人团圆,但一直不怎么亲近,嫁人后更不来往。
这次来医院,主打一个不孝顺,混账话一堆,不出钱不说,还拒绝给老王抽血配型。
“徐大夫,您说,这不是良心被狗吃了吗?”
确实,跟小王比起来,这姑娘做得确实不咋地。
“什么玩意儿啊!”,我心里一顿卧槽。
得到了我的共鸣,小王继续说着:“配不上不也正常吗?我就没配上啊。但让她试试都不愿意!咱做儿女的都是从父母的精血里来的,能还父母一个肾也是报恩啊……”。
器官移植有个大前提,那就是需要遵循“绝对平等自愿原则”。
怎么在小王嘴里,不情愿配型不情愿捐献,就成大逆不道了?这哥们也太——
愚孝了吧?
但毕竟是人家家务事,我适时结束了对话,没再发表任何言论。图片来源:摄图网

打脸总是来得太快。
值夜班,忙完后跟值班护士闲聊,聊着聊着就扯到小王家那次骚动,但我听到了完全不同的版本。
也挺后怕,幸好我当时没有发表多余言论。
原来,老王的这个女儿,不是“走失”的。而是先天兔唇,被老王当作丧门星,给扔了。
你没听错,就是给扔了,扔到村边。
这不是一个穷到养不起孩子的家庭,按照当时的家境,老王家在村里是有些资本的,只因先天缺陷外加重男轻女,就把刚出生的女儿给扔掉了。
幸好,孩子命不该绝,当天,被一个同村的孤寡老人给抱了回去,并给做了兔唇矫形手术。
后来,老人去世,孩子被送到福利院,又经历数次收养,艰难长大。
而这些,她的亲生父母,也就是老王一家,是全程知道的。
但是不管!
再后来,老王大儿子去世,老王一直将大儿子意外死亡归结在这个女儿身上,认为是“丧门星上门索债”,从此记恨更加重了几分。
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恨意让亲生父母做出这样扭曲的伤天害理的事!
“小王其实并不是老王的亲儿子,而是老王在大儿子去世后抱养的。”护士继续说到。
遗弃女儿,抱养儿子,这种重男轻女让我感到恶心。
“什么玩意儿呀!”,我心里是更加猛烈的卧槽。
这些信息都是这位护士同事在他们吵架时听来的,女儿拒绝做配型的理由也很简单:有生无养。
和这家人的恩情早就两断,老死不相往来是彼此最后的体面。
退一步讲,即便配型成功,女儿也不会捐。她已有家庭,有可爱的孩子,只愿做自己小家遮风挡雨的港湾。图片来源:摄图网

几天后,老王在做完检查后出院,继续透析+等肾源。
但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,我有种深深的惶恐不安。
惶恐于自己曾经一度入戏太深,以一方之言妄断善恶;
不安于差点脱口而出评判之言,对他人造成永久伤害。
想起来,那时的我,只是一个业务不精、内心多戏、不务正业的临床搬运工。
而我所诊治的病人,不管是慈眉善目父慈子孝,还是面目可憎道德沦丧,难道应该影响到我的临床诊疗吗?
所幸,那时的我只是个小小住院医,权力甚微,我的好恶并影响不到病人的治疗。
在我以为上演了家庭伦理大戏之后再不会与老王一家有所交集时,五年后,我又在肝胆病区遇到了他。
老王的肝硬化诱发了肝癌,肿瘤发展极快,肝功能快速走向衰竭。
因为合并尿毒症,我参与了会诊。
如果说尿毒症还可以通过透析来延缓生命,而肝衰竭在目前的医疗水平下还很难控制。肝硬化合并肝癌,最好的一条路就是——肝移植。
肝源哪里来?小王捐献。
幸运的是,他们父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,但肝移植配型条件并不严苛,满足血型和HLA部分配型即可。小王做了配型后,肝脏可以用,于是义无反顾的要求捐献。
羔羊跪乳,乌鸦反哺,小王是真的愿意为养父割肉饲鹰。
但是,一想到他们对女儿的种种劣行,心里的那点尊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。
故事的结局相当平淡:肝移植很顺利,小王很快就恢复了身体,并开始下床照顾他的养父了,从此父子之间血脉相连,其乐融融;老家来探望亲属络绎不绝,唯独不见那位“走失的女儿”。
你看:爱是真的,恨也是真的;善是真的,恶也是真的。人性真是太复杂了。
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干了。会诊完,告知出院后的注意事项,
此间悲欢就此别过!

看过一期孟非的《非诚勿扰》,谈到作为局外人,不管是好闺蜜还是好哥们,要不要介入朋友的感情?
孟非总结分析到:不一定说告诉对方是对的,或者说不告诉对方是对的,但一定要非常小心谨慎。
因为:
第一,我们不是当事人,只要不是当事人,我们就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全貌。
第二,我们不是当事人,我们感受不到作为当事人的那种情绪。无论是快乐与忧愁,幸福和痛苦,我们不知道。
在不是当事人且不知道当事人感受的情况下,我们有什么理由来告诉当事人该怎么办呢?
何况,多数当事人只会说对自己有利的方面。
这段话对我触动极大,其实不只是感情,任何事情都是如此。
世俗意义上的善与恶,对与错,孝顺与不孝其实都是相对的。不亲历当事人的角色,不理解当事人的情绪,不参考当事人的生存环境和人际关系,你很难体会他们做出一个个决定的原因。
尤其在医院里,这个经常做生死决定的地方。
而贸然给病人盖标签,做评判,往往会影响到正常诊疗,这不规范也不道德——医护可以爱憎分明,但必须要保证科学的理性。
但人非圣贤,总有情感夹杂,因此,最好的做法就是:
不越界,不共情!
不论感官如何,别人道德如何,到了你这里就是你的病人,在治疗上应当规范细致,守住伦理,守住初心。
除此之外,你就是个外人。
眼冷、手快、心沉、嘴紧,守好自己的医术,帮到你的病人,同时保持距离。
如此,便不辜负这身白大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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